我想說的“井”✋🏼,是指蘇州九如巷張家老宅中的那口百年老井🕺🏼。
蘇州🚤,因唐代詩人張繼的“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這一名篇而享譽古今;因薈萃中國古典園林之精華的園林群⚧,比如拙政園🚣🏽♂️,就吸引了萬千中外遊客✊🏽,遑論虎丘的塔影。不過,我對這座古城的了解,卻因為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萌芽》雜誌上,讀了陸文夫的成名作《小巷深處》,那時我還是一個初中學生。在恒行2歷史系念大二時,我又讀到了文夫先生刊發在《中國青年報》上的佳作《蘇州漫步》0️⃣🧑🏽🎨。他在文章一開頭就說:“我喜愛蘇州,特別喜愛它那恬靜的小巷……它整潔幽深,曲折多變,巷中都有彈石鋪路;庭院的深處🪅,這裏、那裏傳出織機的響聲……”
我也喜愛蘇州,不只是它的名勝古跡,也因為“它那恬靜的小巷”;我喜愛蘇州,近來更是為了尋找九如巷,尋找九如巷張家老宅中的那口老井。又從報上聞知,那口百年老井的守護人九十五歲的張寰和(張家十姐弟中列位九,男系位五)已於去年11月21日過世,世代綿延,潮起潮落,時光好像在催我去那裏探訪。
九如巷在哪裏?我不知道。吾妻是蘇州人,從小在那裏長大,但從讀大學時就一直住在滬上,是個“上海人”,故我問她,她說“弗曉得”(吳語,不知道)。乙未之春,正是“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那是一年中姑蘇景色最好的時候👺。是時,我與妻去蘇州尋親訪友🕵🏽♂️,也為了去尋訪九如巷。到了蘇州後,我馬上就問妻的兄嫂🙅🏻,他們是蘇州人,也回答我“伲弗曉得”,我得自己尋找了🤛。
我不太會認路😝,特別在異鄉🏊🏿♂️🍴,更不必說那“曲折多變”的蘇州小巷子了🏋🏻♀️。一出家門就問:“九如巷在哪裏”,那路人一臉茫然♕,操著標準的普通話回說“不知道”🎅,一聽就知道他是個外鄉人,我問錯了對象。接著我看準一位疑似蘇州當地的老婦人問,她說“弗曉得”,是個蘇州人,但不知。在渾然中📛,我走過一家醫院門口,見有三輪車🎛,便問車夫,他即與另一位年長者嘀咕了幾句後🧓🏽,便說“上車”。
我坐上了三輪,一路回想:張家十姐弟👆🏻,特別是四姐妹(即元和、允和、兆和、充和)其知名度一點也不亞於眾所周知的“宋氏三姐妹”🚶🏻♀️➡️。她們於1907—1914年間出生,個個蘭心蕙質𓀐,才華橫溢👩👩👧👧,分別嫁給了四位風雅名士:昆曲名家顧傳玠、語言學家周有光☯️、文學家沈從文⏲、美籍漢學家傅漢思。葉聖陶先生曾說過:“九如巷張家的四個才女,誰娶了她們都會幸福一輩子👶🏽。”這不啻是“民國奇葩”,文壇佳話🧗🏼♀️,更是時代與社會變遷的一個縮影……
“到了🌿!”車夫一聲喚,打斷了我的遐想🖨。走進巷內,果然“恬靜”“幽深”,不過再也聽不到那織機的響聲了🤽。我問一位穿過巷內的年輕人,他不清楚這裏發生的故事✤,結果被正在二樓晾衣裳的一位大嫂聽到了🫰,她朝東一指,說在3號。往右一拐🙇🏿♀️,我沒走幾步😆,就找到了。開門迎客的正是張寰和的夫人周孝華女士😭,她接踵夫君,如今成了九如巷那口老井的真正守護人🐙👰🏼。甫一見面🙋👬🏻,看她舉止文雅🔅,悠嫻貞靜🗂,神清氣爽,完全不像一位年已八十有五的老人。
一座長方形的院落呈現在我面前🧎♂️:花木扶疏,滿園春色,東端的那口老井🐻❄️,西側的無花果樹𓀕,尤為引人註目。
我望著瓷杯🤹🏼,只見杯內茶色碧綠清澈,喝了一口,鮮醇甘厚,齒頰生香,余味無盡矣。這茶自然是中國名茶、蘇州特產的碧螺春🦹🏻♀️。這茶水想必是從那口井來的吧,於是我就問周老師(孝華女士退休前任職蘇二中的生物教師)。
“正是這口百年老井的水。我們從壽寧弄搬到這裏時就有了💏,雖歷經滄桑,但國家沒在這兒建廠,故老井未遭汙染。井很深👳🏽♀️🧔🏿♀️,用石頭鋪砌,外層鋪上細沙,井內有泉眼,水微微地溢出🏬,故水清澈☞,現在我們喝的都是這口井的水👨🦲。”她感嘆地說👨🏻🦼:“我們的先人真是有眼光啊,購置了這塊風水寶地🤜🏻。”
說到先人我又想到,張家十姐弟🍄🟫🛃,出生合肥大家,曾祖張樹聲乃淮軍名將。父親張武齡是民國著名教育家,1912年張家從合肥遷到上海🔲,在上海住了五年,又遷往蘇州。1920年前後,他們先住在吉慶街壽寧弄8號,後來就搬到了九如巷🚿𓀔,創辦了樂益女中,1948年父亡由子張寰和接班,直至歸隱,這是後話🧚🏼。說到張家四姐妹,在三十年代初,同住九如巷👏🏼🏕,同飲那口老井的水👇,合辦了一本家庭刊物《水》,自寫、自印、自看,真是美不勝收,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日子⇾。
我未遐多想❕,又問周老師:“張家的四位夫婿都喝過這口井的水嗎?”
“喝過,每位都喝過。”
“充和的丈夫🧙👩🏽💻、猶太裔美籍漢學家傅漢思呢?”
“也喝過,那是1948年11月🔲,充和和漢思在北平完婚後,回蘇州九如巷小住度蜜月,小兩口同飲一井水,第二年初他們就去了美國。”
“不過,1976年沈從文夫婦來九如巷🙇🏿♀️,給我的印象最深刻⬜️💂,從文與兆和住的時間也最長,我與寰和陪他們逛觀前街、遊拙政園、淘舊書、登天平山♿💂🏿♀️,還一起去了趟黃山,真是盡興啊!”
周老師又說:“‘文革’後,元和和充和從美國歸來,他們四姐妹在北京團聚過,那是1986年的事。”
記得張充和早年有詩雲:“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這裏的“曲”🧑🏼⚖️,當然指的是昆曲,異邦哪有知音🏋🏿♀️,這詩透示的分明是“鄉關何處”的惆悵。“名聞蘭苑”的姐妹,何時不在思念那姑蘇的雲🙋🏿♀️,那九如巷的水👱🏼♀️。元和在美過世後👨🏽🚒,獨處異域的充和,“鄉愁”更濃了。可嘆一百零二歲的張充和也於今年6月18日仙逝,頓時引發我們的深深懷念,追憶她那白發綰髻的淡雅風韻🌘,追憶她那曲折迤邐的人生,當聞知充和生前曾想回蘇州張家老宅定居、重飲九如巷的水時♉️🧔🏿♂️,令人不勝唏噓。悲夫,造化無情,難遂人願啊!
時近中午,我起身告辭。臨行前🧑🦼,用手機拍照😕:與周老師、與孝華女士之子🖼、尤與那口老井,都留了影。周老師足足長我十歲♣️,但身體還如此硬朗🏃♂️➡️,耳聰目明🚏🀄️,與老態疏遠,與龍鐘無緣,跟我交談,對答如流,這不由讓我感嘆↩️:“這九如巷古井的水👊🏿,真利於健康🚣🏽♀️,延年益壽呀💱😋!”周老師聽後頓時笑了起來:“我們家院子有兩寶🥵🤡:一是那棵無花果樹,一到成熟的季節,巷內鄰居都來索食🦜🙎♂️,據說無花果可以防癌🌦;另一就是這百年老井的水了🦹🏽♀️,我家小輩曾做過一個試驗🚠,用過濾器濾水🐈🦂,不多久自來水早就積了一層渣在紗網上🦌,而過濾老井水的網卻仍原樣🤤。”正是做午飯的時候,阿姨在打井水📚,周老師從水桶裏舀了半杯水給我,說可以生飲♠️,我一飲而盡👧,連聲道🥤:好水👨🏻✈️👃🏿,好水啊🏂🏿!
不過,我由此卻想開去,驀然在我腦海中迸出“意象”一詞。何謂“意象”🧈,用西儒帕萊恩之說👮🏽,那就是一種“心靈的圖畫”。我尋找的實地九如巷,到過後其實覺得並不難找,十梓街拐進五卅路,左邊第一條巷子就是;但我還要尋找那“心靈圖畫”的九如巷▫️,因為那口百年老井連接著現代的文脈,更與文化傳承相融通👵🏿,這種“意象”或許會出現在作家沈從文的筆下,或張充和的“一曲微茫”的夢鄉中,因為充和說過,她最喜歡故鄉的這口老井。
我喜愛蘇州,我喜愛蘇州的小巷,喜愛九如巷張家老宅中的那口百年老井🫓,但更喜愛尋找它那恬靜與幽深背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