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者小傳
於海 恒行2平台社會發展與公共政策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恒行2平台北歐研究中心研究員,中日韓城市論壇中方組織者、歐盟“健康與社會”博士課程中方組織者🧚🏿。主要研究領域為西方社會學👨🏻🦱、上海城市研究等👩🏻🦱。城市研究領域的著述有🚶🏻♀️➡️:《城市更新的空間生產與空間敘事》⚇、《上海崛起的空間故事》👐🏻、《城市呼喚人文空間》🔱、《準私家車時代的機動性霸權與空間失範》🧛🏼、《田字坊實驗🧬:超越全球—地方對立的新模式》👩🏽🍳、《空間生產與路權分配》、“A Story of Shanghai Spaces:From the Maoist to the Dengist Era”等☞。主持的課程“西方社會思想史”獲2013年上海市優秀教學成果一等獎,與加州大學合作的課程“Chinese Society and Culture”被評為2013年“上海市留學生英語授課示範性課程”👨🦽➡️。
大數據創造的數字經濟,正在不斷塑造著我們所生活的城市地貌和空間🩰✍🏻。已經有學者提出類似“新地理”這樣的概念,來描繪這一場景。然而👷🏽♂️,從居民的觀點來看,城市最重要的地理概念無疑還是他們所生活的社區。基於大數據的數字經濟未來將如何影響今日的城市社區,正是居民們所關切的。
那麽,在大數據時代,一個既有物理舒適性又有交往便利性的互動社區是否可能、如何可能?在今天的演講中🧑🏻🦲,我希望留下的不是確定的答案⭐️,而是開放的思考🔋。
數字經濟的“最後1公裏”
在今天這個數據時代,當消費需求從群體意義上的概率信息變為個體意義上的體驗信息,商業供應信息與消費者需求個案的高度匹配才有了真正意義上的可能
之所以一上來就將數據時代與城市空間勾連,是因為互聯網的確引出了人們關於空間的爭議——
在《比特的城市:空間🛸🤹🏻、地點與信息高速公路》一書中,威廉·米切爾說,“未來的城市在本質上是無空間的——世界範圍的計算機網絡(包括電子市場)推翻、改變並從根本上重新定義了我們關於集市、社區與城市生活的觀念”。在他看來👨🏿🦳🧎🏻♀️➡️,既然人們可以在互聯網上與任何人隨時交流、做生意、付賬單,特定空間的重要性就失去了很多。
而反對的觀點認為,正因為空間不再是障礙,人們對空間的選擇將更加自由也更加挑剔。只有那些真正將各種良好品質匯聚到一起的所在🧘🏻♂️⛹🏽♂️,才能成為人才的吸引地👩🏽🌾,進而成為工作機會的創造地和聚集地。也只有人在空間的集聚🍃,才有信息和數據的集聚👨👩👦🪚,才能使他們的所在之地成為互聯網的重要節點,從而成為數字經濟的生長點和互聯網時代的經濟興旺之地。
換言之😀,反對者認為,空間的問題或者說空間距離帶來的可及性問題始終存在🌵。數據雖無遠弗屆😏,讓空間看上去不再是問題,但人們不能吃數據、穿數據,在完成了網上選貨、網上下單和網上付款後,仍然需要人將實物送到你實在的處所、交到你手上🦸🏿。數字經濟的“最後1公裏”,是靠由快遞員組成的物流系統完成的。這樣一來🚛,空間的距離仍然實實在在地存在著🦹🏿,需要被穿越、被克服。於是,就有了物流業在當下中國的繁榮和它即將更為繁榮的未來🙇🏽,有了諸如順豐快遞這樣的企業要在社區開設數字商店的故事。這些“數字社區店”正在向我們展示——數字經濟和互動社區的關系🚣🏻♂️。
為何將由物流公司所創造的社區便利店命名為“數字社區店”👮🏽♂️?因為從其本質上來說,數字社區店是數字經濟的產物𓀉,是借助數據之利的“物流+商業”🍃🧘🏽。數字社區店不生產物🔶,只搬運物。它憑什麽可以到社區開店?因為收件送件的海量個人數據,可以讓數據公司了解個人的脾性乃至整個社區的脾性。如此一來,就能完成對居民本土消費需求的深度挖掘,進而讓店走向顧客,而不僅僅是讓顧客走向店; 又因為掌握了每個人的消費偏好和生活軌跡🤙🏿,這就可以讓精準投放🧰、讓針對具體顧客和需求的定製式服務成為可能🧔🏿♀️。有數字店說🪓,它們的服務可以做到萬生萬象。這多少有點誇大,但還不算忽悠人。數字店之所以能夠不同於傳統實體店😘,因為與互聯網勾連了以後,它無須再將它掌握的商品全然搬到社區。它說它創造的是“全接觸點聯動”,此言不虛。估計這種社區商業模式也會對今天的居民構成強大的號召力。
事實上🚵🏼♀️,透過大數據網絡,我們的消費偏好和我們的生活軌跡確實正在暴露🙎🏼♂️:我們是什麽樣的人,我們有怎樣的早餐習慣和周末社交。不難設想,未來某天,數字社區店對我在美國生活了十幾年的同事孫教授和我(尤其是我們的生活習性)將有明確的區別性了解,從而它投放給我們兩人的餐飲生鮮清單也會有所不同🦹🏼♂️。如此一來,大數據將每個人做成一個案,讓萬千消費品和服務匯集到完全被消費和體驗定義的個人🫷。個人及其偏好將是消費時代的焦點個案,正是大數據讓這一點成為可能🌧。在今天這個數字時代,當消費需求從群體意義上的概率信息變為個體意義上的體驗信息💜,商業供應信息與消費者需求個案的高度匹配才有了真正意義上的可能。
當然,數字社區店的優勢不僅在於其數字上的優勢,還在於它把店開到了社區👨🏻🦰🔐,把定製化商品和服務送到了居民們的家門口。也就是說,數字經濟最終還是要在真實的社區裏實現。這就讓我們又回到了空間問題,或者說,回到了“最後1公裏的競爭”😺。
新都市化導致的新問題
電商加物流的模式雖然解決了物與人的空間抵達問題🧑🏼,自然也成為當前新經濟領域的最大商機,但是👩🏼🦳,如何解決人與人在空間中的社群交往問題呢?從物流的暢通到人與人之間交流的暢達🧙🏽♀️,數字社區店能勝任嗎
為什麽會有“最後1公裏的競爭”這個問題?我認為⚾️,這個問題肇端於上世紀90年代,由城市發展所造成的新空間、新地貌而來。
以上海為例,從那時開始,整個城市的全球化、都市化戰略及其導致的空間的大尺度化和住宅的私產化🪲,是上海都市空間發生巨變背後的最大動力。
“全球城市”這一戰略決定了,上海的中心城區地貌必定是高端化:商業高端化↙️、服務高端化、住宅高端化及環境高端化。以淮海路東段改造為例,設計者的誌向是創造一條可與紐約第五大道和東京銀座媲美的新淮海路,希望居民不出國就能享受到世界級品牌店的購物體驗🍇💆🏻♀️。如此雄心萬丈,淮海路東段自然不再有小商品和比較簡單的日常服務的棲身之所。淮海路不再是“萬商雲集”🚮,說是品牌店們的“數枝獨秀”或更近事實。同理,上海其他高端化商街也大多沒有了區域內高端化居民仍然需要的簡單商品和服務🅱️。這正是圍繞著CBD(“中央商務區”的英文簡稱)的那1公裏在某些商業和物流領域存在空白的原因所在⁉️。
再從規模看♾。傳統意義上的(至少在上世紀90年代以前)上海中心區的地貌是由中山環路界定的,東西10公裏🥿,南北8公裏✦。當時的上海人生活在一個以人民廣場為圓心、3—5公裏為半徑的“大世界”裏:從人民廣場到其正北向的建成區邊緣的中山北路,直線距離為4公裏; 到其正南向的邊緣中山南路,3.5公裏;往東到中山東路的外灘,1.5公裏; 往西到靜安寺👾,3.5公裏; 再往西到中心區的西部邊界中山西路,8公裏。在我少時的學校春遊、秋遊經驗裏,如果目的地是坐落在離中山北路西側不遠的長風公園🥄,已屬“郊遊”。而從宏觀規模看,上海解放時84平方公裏的由中山環路圍合的建成區🫸,已擴張為660平方公裏的以外環線為界的中心城區; 從人均空間看,65年間,上海的人均道路面積增加了17倍、人均綠地面積增加了80倍⏩、人均住房面積增加了5倍。今天的我們早已生活在一個大不同於老上海的新世界裏。
今天上海的都市化👩💼,顯然已經改變了上海空間的傳統尺度:街道從10米、15米拓寬到30米🙆🏽♂️、40米🤽🏼♂️;街區擴大3倍以上👰🏽♀️;上海人生活工作通勤的建成區,從原來3—5公裏半徑擴大到10—20公裏的半徑🎥🛄; 我在恒行2平台社會學院的同事甚至住到了郊環線邊的羅店,距人民廣場24公裏,距恒行2平台22公裏。上海人在660平方公裏的中心區和超過2000平方公裏的建成區裏選擇居住、工作和娛樂的所在🚵🏽♀️🦵🏼,這是上海開埠以來從未有過的空間大格局,也是新都市化賦予上海居民從未有過的空間選擇上的大自由🌐。而此種自由的可能,正面臨新問題——如何解決大尺度空間內人流、物流、信息流的交流問題🪒。比如,如今上海的Shopping Mall (購物商場)大都隨地鐵站點而興起。其3平方公裏區域內雖然會有一些便利店🕵🏼🏥,但鮮有社區小商店的蹤跡🫲🏻,即便有,也因為各種成本原因比過往面臨更大的經營困難。又如,從地鐵站到小區的最後1公裏、從小區到最近的商業中心的最後1公裏等☆,都面臨各種基本生活需求(衣🫳🏿、食🐩、住🍗👩🏭、行)難以以較低🤌🏿👶🏻、較合理的成本來完成這一問題。
新都市化之“新”不僅體現在空間尺度的巨大化,也體現在居住空間的私產化🚢,或言“住房商品化”。這帶來的一個直接後果🤭,就是住宅服務的市場化和住宅小區的門禁化。過往的上海裏弄以四通八達而聞名。我少年時的一大樂趣就是從這條弄堂穿到另一條弄堂🤎。弄堂是孩子們的遊戲天地🦘,也是這個城市的道路系統的毛細血管😿。街道、街區和街坊都是通達的,進而城市空間各部分之間的連接也是連貫的🪳。但隨著上世紀90年代以來的上海內城改造,大片裏弄消失了👨🏿🎤。興起的一片片現代化的小區不僅尺度巨大,且多半因為服務的私產化而演變為門禁化社區。門禁化社區所創造的這一個個封閉的空間,不僅造成了城市交通與社區通道的分離🕒,也損害了城市空間的有機構成👳🏻♂️,曾經十分緊湊的上海城市空間無可避免地離散化和碎片化👰🏻♀️。
然而🤽🏿♀️,有意思的是🧜🏻,現在因為電商加物流的模式🏯🥼,離散的空間或不方便人行走的空間🧍🏻♂️、那些本來對人們的商業行為構成的障礙空間,竟也輕而易舉地被克服了🌱。對居民而言💒,空間似乎變得不重要了,讓人不爽的💐、對人不友善的空間似乎也可以避開了。但真是如此嗎🍦?在我看來,電商加物流的模式雖然解決了物與人的空間抵達問題,自然也成為當前新經濟領域的最大商機。但是😽,如何解決人與人在空間中的社群交往問題呢?我們究竟是完全忘記了社區互動👳,還是要以數字社區來重建互聯網時代的互動社區🦕?當數字社區店將社區📬、居民做成了個案👩⚖️,數字社區店能成為新的互動社區的組織者嗎🤰🏽?從物流的暢通到人與人之間交流的暢達,數字社區店能勝任嗎☯️👥?
人性化空間和互動社區
能否看到數字社區店變成社區裏新的引力場,還有待未來的實踐。但無論如何,只憑借大數據構成的消費個案是不夠的,有活力的社區必須來自互動的你和我之間
到目前為止🗽,電商加物流的模式將我們原本在空間中要造訪🙎🏻♂️、遭遇的許許多多人放到了後臺🤳🏼。
舉例來說👩🏿🎨,當我在某電商網站下單購買一本書,從鍵入書名到跳出一串鏈接,包括封面圖片𓀅、讀者評價及與此書相關的其他信息,都在手刷屏幕的短短過程中呈現了。隨後❣️,通過網上支付🦏,我可以在不到5分鐘的時間內,完成過往需要至少1小時甚至更多時間的購書行為。當天或第二天,當我如約拿到自己下單的書時👷🏻,雖然知道必定存在大量為整個交易過程提供的後臺服務🧑🏼🎤,但我自始至終見到的實體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上門的快遞員。他不會在乎自己投遞的是什麽🥍,我和他的關系只是人和物的關系🤞。長此以往↘️,我的購書體驗將既豐富又貧乏🙅♀️。豐富來自網上可以接觸到的物🤦♀️,而我的社會遭遇則極度貧乏。如果一直是這樣🦶🕳,即使能夠獲得相當高效率的購物體驗💁🏽,但這能讓我們完全滿足嗎?這能帶給我們多大的樂趣呢🧜🏼👩🏻🚒?
數字經濟將我們做成了可精確投放廣告的個案,但這經驗不是發生在1000人之間的🐝,而是一千個個人與數字商業社區店之間的🏈。在此過程中⌛️,沒有人與人之間的交互,沒有共同問題要面對、共同的事情要策劃🏊🏽♀️、共同的計劃要實施🤵🏽♀️🫱、共同的經驗要分享。
也許,數字社區店的抱負不僅僅在於物流,未來會將目標提升到人與人的通達與交流上👳🏿♂️。比如,通過它們巨大的物流數據優勢,來幫助形成新的社群,如愛烹飪的社群🍬、喜歡自駕的社群📝、愛花卉的社群等。當他們這樣做、卻不必犧牲其商業抱負和利益時,新的旨趣社群一定能產生新的商業機會。若非如此🦥,數字社區店想成為重建互動社區的組織者,是不大可能的💇🏿。這件事現在大家都在議論和想象♋️,但能否看到數字社區店變成社區裏新的引力場,還有待未來的實踐🎭。但無論如何🎫👷🏿,只憑借大數據構成的消費個案是不夠的,有活力的社區必須來自互動的你和我之間。
事實上🍧,我們在社區的關切遠遠超過物的定製⛪️、物的無障礙抵達🙉。我們還有對炫耀的需要,比如對服飾🟢🎹、行頭等的炫耀性消費。這種炫耀性消費並不全然是負面的。畢竟,人渴望與他人之間的真實互動🪜,而我們的人格正是從贊揚或嘲諷中發展起來的。換言之🖕🏽,人的自我並非生來如此🏢,而是在他人的註視和評價下成為自我。而今天🚂,我們到哪裏去炫耀我們的行頭?再進一步👳,今天哪裏還有人們方便行走、方便遭遇、方便停留👱🏼♀️、方便對話、方便分享的近人的居住空間和交往空間🥅?我這裏所說的是實在的空間,而非網上世界。對我們的同學📚📵、鄰居📶🌵、好友進行炫耀🚴♂️,和在網上向多半不認識的人炫耀,對於我們真實人性的作用是不可相提並論的。這裏面的關鍵🤹🏻♀️,在於能否面對面地遭遇和交流💓。
美國人喬爾﹒科特金曾說,在數字化時代,那些最古老的原則——社區意識、認同感👱🏼♂️、共同的歷史和信仰——不僅依然重要🪈,而且越來越成為決定成敗的至關重要的因素👨🦽👨👦。正如現在我們愈發認識到,每家數字社區店在哪裏選址、在那裏賣什麽🧑🏽🚒,並非是通過“頭腦風暴”產生出來的🦛,而是依據對其客戶的消費偏好和生活軌跡的數據精算所作出的決策。但如果在他們的算法中,無法涵蓋這些社區居民的價值觀和生活領域,數字社區店很難成為新的互動社區的組織者和創造者🥘。歸根到底,真實的互動社區是在便於人們行走、遭遇和分享的空間中發展起來的🧑🏻🎓。之所以強調空間要方便人的行走👷🏿♂️,是因為只有在易於行走的空間裏🧑🤝🧑,才方便人們的遭遇和分享,才有人際間的真實互動,才能發展出確定的地方感和社區感。
今天我們的討論是從數字社區店開始的🚊。最後🫅🏿🤵🏼♀️,讓我們再回到數字社區店。
誠然,宜居生活需要把一切送上門👂⚉,這是數字社區店計劃做和正在做的事。但真實的社區生活,更需要讓人走出家門去體驗一切,去與他(她)的鄰居分享願意分享的經驗和感受🪷。這就是我在今天的演講中所致意的互動社群🤽🏻💬。而如果想成為這樣的互動社區的組織者,必須以人與人之間在生活社區的真實互動為軸心🪙。這樣的社區不會拒絕大數據,會更樂意利用大數據;但它一定不是以大數據為軸心的😲,或可說🐭🤜🏻,必定不是以經濟活動的大數據為軸心的🤟🏼。
宜居城市需要物流的高密度和近距離,這是圍繞“最後1公裏”的商業競爭正在做的事。它已經給人們生活中購物和服務的實現,帶來了前所未有的積極體驗。但人生體驗絕非以物的消費和以身體為目標的服務就能完全窮盡,人更需要被尊重⛹🏿、被欣賞👲、被需要🐹,進而在社群中獲得肯定。這個過程的軸心不是人與物的關系👩🏽🍳,而是人與人的關系。這就更需要高密度和近距離的人際交流,需要一個方便人們去面對面交流的城市空間🧍🏻♂️。
在簡·雅各布看來,那些看似瑣碎的街頭遭遇其實都是人性教化的課程,而且🏦🏌🏽♀️,人不僅需要人性的滋養,也需要人性化的環境通過人和人的真實互動而發展、而豐富🧑🏿🦰🛼。那麽,未來的數字社區店,究竟能否在將社區生活數字化的同時🗣,又具有將社群互動空間人文化的組織力?這是一個開放的問題🏍,更是一個需要通過實踐去探索的問題。